我在日本给“大小姐”拍短剧 -

近年来，日本本土短剧市场呈现出蓬勃发展态势。2023年2月，日本某短剧平台推出名为《お嬢様のパワハラ退治》（《大小姐的权利骚扰消除》）的作品，引发广泛关注。该片由日本团队制作，全剧采用日语对白，主要面向年轻日本观众。故事讲述一位企业的社长千金假扮成普通实习生进入家族企业，在职场中以其特有的方式对抗关系户上司，敢于回击趋炎附势的前辈，最终揭开所谓"恶毒女配"假千金的伪装。凭借鲜明的大小姐逆袭叙事风格，这部剧不仅创下上半年平台播放量新高，更成为日本本土短剧中的现象级作品，其突破传统职场题材的创作手法也引发行业热议。

《お嬢様のパワハラ退治》这一标题或许让人联想到传统的日式剧情，但图源网络的数据显示，日本年轻人正悄然拥抱短剧文化。以往的日本观众更倾向于《东京爱情故事》《半泽直树》《重启人生》这类情感深刻、制作精良的日剧，如今却在手机里安装了各类短剧应用。每当新剧上线，这些应用的名称便会跃居日本Google Play和App Store的榜单前列。短剧出海并非新鲜事物，ReelShort、TopShort、DramaBox、Shortmax等平台早已在北美市场占据一席之地，激烈的竞争态势也促使一些企业将目光转向邻近的日本市场。

自去年上半年起，多家短剧平台开始探索日本市场。最初引入的译制剧以中国短剧为蓝本，这种模式催生了短剧翻译这一新兴职业。目前日本市场的翻译价格较为透明，通常为每部350元或按分钟计费。随着短剧出海浪潮的推进，翻译需求持续增长，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将其作为兼职副业。然而，部分从业者坦言，这类剧集往往遵循固定套路，充斥着霸总爽文和狗血剧情，"每次翻译的都是毫无营养的内容"。但令人意外的是，这类内容却在日本市场获得广泛欢迎。

日本品牌出海专家Nagi观察到，2024年初的一部译制短剧《龙年大吉之衣锦还乡》在日本引发热潮。剧中董事长隐瞒身份陪女友返乡，遭遇家族排斥，最终身份揭晓带来戏剧性反转。这种充满中国农村元素的本土化创作，虽然被Nagi戏称为"人人都戴着大红围巾"，却凭借"暗中装逼"与"疯狂打脸"的双重叙事，成功触动观众神经。Nagi指出，短剧的"毒性"在于精准捕捉人性弱点，"它的剧本和付费点挖的都是人性，人性是共通的，所以不管是不是精品化，都能吸引心智较弱的日本观众"。

译制剧的成功为市场注入活力，促使部分平台开始转向自制剧领域。所谓自制剧，本质是将经过市场验证的国产爆款剧本进行本土化改编，通常由国内平台投资，委托日本本地制作团队执行。这种模式既保留了原剧本的商业价值，又融入了日本文化元素，成为吸引本土观众的新尝试。随着市场拓展，越来越多具备日本生活背景的年轻人加入这一领域，寻找职业发展的新机遇。

去年年中，Nagi凭借对短剧市场的敏锐洞察，以承制方身份与多家中国短剧平台展开合作，协助其在日本进行本土化拍摄。他指出，由于中国短剧行业竞争激烈，日本作为邻近国家，未来极有可能成为新的竞争热点。作为承制方，Nagi的工作内容涵盖多个环节，其中最重要的是剧本的本土化调整。由于中日文化差异，直接翻拍中国剧本时往往会出现不合日本社会认知的情节。例如他曾参与修改的剧本中，原设定女主通过将继父继母关押精神病院并实施电击治疗进行报复，但这一情节在日式语境中难以被接受，因为日本社会普遍将精神病院视为治疗抑郁等心理疾病的医疗机构，而非惩戒场所。最终在Nagi建议下，该情节被调整为将继父继母送至别墅并约定永不相见。在完成剧本打磨后，Nagi还需负责演员筛选与拍摄场地的统筹工作。为控制成本，他通过分析剧本角色特征与演员外貌匹配度，定向邀请那些工作量较少、希望通过短剧获得收入与知名度的演员。同时在场地选择上，他建立多维度评估体系，综合考量租金、场景适配度与拍摄效率等因素，最终确定最具性价比的拍摄方案。

在日本短剧拍摄现场，受访者提供的照片显示，尽管对剧本与成本有较高要求，但导演的选择标准却相对宽松。由于缺乏专业人才，行业门槛较低，许多非专业背景的人也能涉足。Nagi曾接触过一些来自中国的导演，但真正具备专业水准的却寥寥无几。来自东京的短剧摄影师阿药透露，作为一名2021年毕业的影视后期专业学生，他并未接受过导演培训，也完全不懂导戏技巧，却自信表示“只要我说想做导演，下一部剧就能担任”。据他介绍，短剧拍摄只需组建美术、灯光、摄影等基础团队，这在东京的华人剧组资源群中并不难实现。

阿药正是通过这类资源群接触短剧行业的。2023年，他在群内看到一则“搞笑短剧摄影招募”信息，日薪高达1500日元。尽管当时对短剧概念模糊，他仅凭借自带价值2000日元的器材便获得录用。这个被冠以“搞笑短剧”之名的项目，实际是相亲软件投流短篇广告，剧情描述了一位女大学生追求老年男性最终成功结婚的荒诞故事。制作成本仅需10万日元，导演需独自承担拍摄、掌机和剪辑工作，而阿药则负责摄影。

这种低门槛的拍摄模式让阿药迅速掌握短剧制作技巧。随着行业热度上升，他开始在多个短剧剧组中担任摄影工作。随着需求增加，阿药甚至组建了小型工作室，专门承接短剧拍摄与统筹任务。截至目前，他已参与三部短剧拍摄，并担任其中一部的导演。目前剧组构成极为简易，通常不配备灯光、录音、美术和道具团队，他本人需同时承担导演和摄影职责，还要负责演员联络，单日收入可达3000日元。

想要在日本拍摄短剧，跨國合作几乎是必经之路。要么是中国導演指導日本演員，要么是中國導演與日本攝影師協作，或是中國攝影師與日本燈光師配合。然而文化差異往往成為合作的障礙，許多短劇從業者都曾經歷過適應困難。首先是工作節奏的衝突，短劇拍攝通常需要連續15小時，從早上7點30分拍到晚上11點，這種高強度的連續作業讓日本團隊難以承受。阿藥曾與一位日本燈光師合作，初期對方表現尚可，但幾天後開始敷衍了事，打光手法變得粗糙，導致拍攝效果缺乏質感。阿藥吐槽道：「不打光都勝過他打大面光，」他坦言日本人習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節奏。不過阿藥也覺得不宜說破，怕傷了合作情誼。Nagi作為承制方，則常常陷入中國平台方與日本團隊之間的溝通困境。

在中国短剧制作领域，平台方普遍以高强度节奏著称，从拍摄到剪辑的全流程通常不超过三个月。这种紧凑的制作时间对跨文化合作提出了严峻考验——Nagi在45天内完成一部短剧的制作时，既要协调日本演员的档期，又要预定拍摄场地并组建团队。面对日本团队高效的工作模式，她坦言"与中方达成一致的过程非常耗神，但平台不会提供额外的时间缓冲"。更令制作人印象深刻的是文化差异带来的挑战，如Erica在开拓日本市场时发现，尽管剧本多围绕财阀千金与霸道总裁等经典题材展开，但日本道具组往往倾向于选择优衣库式的简约风格。这种审美落差迫使她不断与团队沟通："我们必须在服装设计上追求戏剧化的夸张表现。"

Erica参与的一部短剧与Nagi同期在日本开机，该剧组由中国平台的工作人员直接前往拍摄。主导演为中国人，而副导演、摄像、灯光等关键职位则由日本人担任。在拍摄现场，主导演掌握核心机位，副导演主要负责协助拍摄并跟随学习节奏。然而，由于这位副导演在业内有一定声望，主导演难以对其指派具体任务，每次沟通都需耗费大量精力。中国导演在跨国合作中也可能面临挑战，例如曾有导演在走戏时因剧情需要掀开女演员的裙子，导致女演员报警，其经纪公司也因此与平台产生纠纷并终止合作。因此，Nagi在后续选择导演时，更倾向于挑选具备日本背景的中国从业者，以更好地适应日本演艺圈的运作规则。短剧拍摄以低成本高回报为特点，为削减预算，剧组普遍存在人手不足的问题，工作人员需在多个岗位间兼任职责。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模式使得许多年轻演员对承接中国片方的短剧失去兴趣，他们更愿意选择广告拍摄——不仅工作轻松，收入也更为可观，因此不禁感叹：“为何要为短剧辛苦？”在上一部剧的拍摄中，阿药担任摄影指导，却因道具频繁出问题而不得不自费制作道具，甚至通宵熨烫服装。后来道具人员透露，711便利店每小时可赚取1300日元（约合60元人民币），在剧组工作15小时的日薪为15000日元，“你还指望我怎么样？”

日本短剧市场自去年起竞争加剧，本土企业加速布局。据日经中文网报道，2022年9月DMM.com宣布进军短剧行业，年度投资达20亿日元。同年12月，吉本兴业旗下FAN推出短剧平台"FANY：D"，计划每年制作50个左右项目。随后日本电视台、东京电视台、朝日电视台等主流媒体相继入局，形成资本与内容双重争夺态势。这种竞争态势对海外平台产生影响，中国短剧出海企业面临更大压力。Nagi直言日本资方不会将资金留给中国平台，而阿药则表示目前99%的业务仍由中国团队主导。不过制片人Erica认为日本平台的加入将丰富内容样本，有助于明确市场定位，"会把蛋糕做大，会做得更好"。其代表作《大富豪のバツイチ孫娘》（《百万富翁的离婚孙女》）与朝日电视台合作后，曾登上日本Google Play和App Store免费榜榜首，该作品的成功也促使后续项目获得更高咖位的演员与制作团队。

尽管Erica曾参与制作短剧，但从业者的普遍看法是，中国团队在短剧创作领域仍具备显著的市场优势。这种优势背后，反映的是日本社会对短剧形式认知的局限性。以日本电视台去年11月推出的《最后一课-存活之人才能毕业》为例，这部融合复仇元素的短剧凭借本土知名演员的精湛演技与明星效应，成功引发了广泛关注。值得注意的是，Nagi认为日本制作的短剧虽然包含剧情反转与戏剧冲突，却更倾向于将40分钟长剧压缩为10分钟的短片形式。阿药在观看多部日本导演作品后指出，这些短剧实质上是将完整叙事切割成不足一分钟的片段，缺乏短剧应有的紧凑性与创新性。

在短剧拍摄现场，受访者供图。Erica指出，短剧的流行趋势与平台的运营策略密切相关。不久前，一部由韩国本土平台半年前制作的短剧，凭借该平台的精准投流和宣传推广，意外走红。据悉，Erica即将加入韩国某短剧剧组参与拍摄，作品计划于6月上线。她分析称，作为典型的"霸总制造机"，韩国在内容创作领域具备独特优势，短剧形式或将在该市场产生更显著的传播效应。